【嫂香莹】落云
couple:孙尚香/大乔
雨是天空落下的云。
她抬手时指尖碾过碎在脸上的水晶,触了一指冰凉。然后她抬头,望见天空灰沉厚重的云翳。
“下雨了。”
……
……
嫁进孙家一开始并不是大乔的意思,乱世难自保,乔家献出一个女儿便能换一份安宁,已算最好的买卖。这种世道,红颜薄命,名动江东的美人归宿如何来去不过那么几个,乔家大女坐在闺房里发呆时就知道,手握强兵、意气风发的美孙郎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之一。父亲给她盖上盖头的时候说了句“郎才女貌”,她便也分不清这是祝福还是叹息。
纵然还是不如她意。
后来就渐渐看开了。不过是城下后的一个战利品。做个妾室也便罢了,娶回家里不过几日夫君便离去带兵行军也罢了,只留下一句安心呆着也罢了。大乔安下心来,在孙家后院不声不响落了户。树影婆娑,荫下石桌置茶盏糕碟,时日走斟茶的指隙流过。
不过偶尔会羡慕隔壁的热闹。
夫君家的小妹尚未及笄,与自己差不了几岁,但院子里每日都闹腾得紧。据说——只是据说——这位大小姐房间里挂了满墙的刀枪剑戟斧钩叉,侍女各个铜筋铁骨,拉去兵营就可以直接上马冲阵,不输男子。大小姐本人也性格彪悍、眉目如刀,是难得的将门虎女。
大家都是名动江东的女子,谁还没个好奇心呢?
大乔和孙尚香是在一场大雨里好上的。
暴雨倾盆来得猝不及防。孙尚香记得随身携带软鞭长刀,却没带上一把油纸伞。薄油纸防水不防磕,那样脆弱精巧的物件,向来般配江东如水的女儿,可论及孙尚香——她是每天地上打滚的人,被武师的巨力震破虎口也面不改色,却对轻飘飘的纸伞浑身别扭。一旦天上开始倒水,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地当只落汤鸡。
“下雨了。”
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满庭雨幕随后被尽数阻挡在外。只一句话的功夫,兵荒马乱骤变三尺温柔乡。大乔撑开纸伞,袅袅婷婷立在她身侧,柔顺青丝垂落胸前月白锦布上。孙尚香抬头,头顶是鸟语花香,墨色被水汽晕开,又被桐油锁住。
自那以后,孙尚香就常往大乔院里跑。
孙尚香说她讨厌雨天。说这话时她秀眉高挑眼尾上扬,没有半分晦气颜色。幼时孙家还没有如今风光,但父母兄弟一家齐整;若是晴日,父兄会抱她上街或去踏青;若是落雨,就只能待在家里听人讲三纲五常教琴棋书画和女工。听得烦了,她就指天大骂:“别下啦!”老天爷也怕孙家娇扈的大小姐,乌云唰地散开,天光坠落如仙迹降世,照得女娃一双碧瞳闪闪发亮。
之后她便再不带伞,也不爱叫侍女们带,总相信这天这地雷公雷母四海龙王都得给她孙大小姐卖个面子,别趁她出门时下雨。而若是她带了伞,就是先向这天低了头——这是哪的道理?便是大哥来了也得依她的意思去到北街三巷买二两梨糖。大乔听了只掩嘴笑,轻而软的娇声和着郊外的泉水叮咚把人心头酷暑闷热冲个干净。
孙尚香喜欢太阳,喜欢天朗气清的晴日。白云卷着蓝天,鸟鸣啄着绿叶。她说她喜欢看阳光照耀下一片明朗的景色,因为好看;她也喜欢大乔,因为好看。
大乔也喜欢孙尚香——谁不喜欢她呢?她盯着她看,目不转睛。这样可爱的女娃,生一副明艳的好模样,稚嫩眉宇间又有与兄长相似的潇洒不凡。哪怕只是偶尔到她屋里坐一坐,叽喳几句无甚意义的闲话,大乔都能被逗得乐半天。陪嫁的侍女这时就打趣她:夫人这嘴角都挂半天了也不嫌累。
孙尚香也笑:嫂嫂这样笑着看我,我若是生为男子,便该跟大哥抢人了。
每次大乔听她叫“嫂嫂”,粉唇抹蜜,一分分甜到心窝里,就也不自禁跟着笑,花帕掩住嘴角翘起。孙尚香一声声地叫,今日的首饰别致,树上的鸟儿筑窝,城头新来的煎饼小伙,扛大幡的道士,新学来的招式……一罐罐蜜糖倾倒下去压下翻涌着不甘寂寞的涩意鼓胀。
过一阵子到了夏末,阳光普照的一天当家主母差人把她请过去——“成何体统!”
大乔低着头,敛了眉目,手拢在袖子里,温温婉婉地受着。
孙家嫡女到一个妾室院里的次数,比到主母那拜访的次数还多。孙策明媒正娶的发妻揉揉眉角,有些不乐意,随口让堂前站着的女子回去思过。大乔抬臂行礼,头低着看不清表情。
所以她的喜欢终究不纯粹。总归是羡慕的——孙尚香的洒脱、快意、桀骜不驯——她都能投以艳羡的目光。大乔总从她张扬的身影中寻到谁的影子,或许是她鲜少相见的夫君。只是看看也好,存个念想。可惜两个差不过几岁的少女凑一块说笑,孙尚香得一句“纡尊降贵”,而她得了一个月的禁闭。
之后大乔胆子便小许多。
见到大小姐也只是弯腰屈膝,恭恭敬敬地行礼,不多说话,只低眉顺目地站着,生怕逾了礼数。
久而久之,孙尚香大概也不再当她是那个漂亮大方的嫂嫂了。
孙策遇刺的消息传到本家的时候,孙府哄然大乱。大乔手一抖,在绣的帕子上晕了朵红花。
纵然只是个妾室,纵然与孙策感情并不深厚,但嫁了人的女人谁不想得到夫君的宠爱呢?何况无权无势,嫁来不过两年便成了寡妇。身处乱世,往后的生活又该如何?
下葬那日天公应景,黑云压顶一片沉寂,凉雨渗骨。大乔脸上的泪痕还未抹去,就赶忙躲进侍女伞下。突然想起些什么,大乔抬头去看,视线四处梭巡。
她伸手扯扯身旁侍女的衣袖,悄声道,你拿伞,去那儿。
她抬手指了个方向。侍女了然地点点头。
夫君一走,丢下一干女眷,即使余威尚在,可若再往后……她不是已逝家主的正妻,得为自己做好打算。
孙尚香又开始到大乔院里来了。
主母再也管不了她。孙尚香经历父兄的逝去也成熟许多,开始忙于一些大乔待在后院不清楚的事情,来得并不如当年频繁。一个月几次,只坐下喝杯茶,吃些大乔亲手做的糕点,聊几句大家都知道的事——仅是这样,这孙府也没人敢怠慢她一个守寡的无子小妾了。
大乔一颗惴惴的心安妥下来,可还是不快乐。瓷碟子上豆糕摆得满当,她伸手捻一小块放到嘴边,小口吃完后用帕子擦擦红肿的指尖,麻麻地有些酥痒。
她嘴角的笑意早在孙尚香迈出门的后一刹散了个干净。
孙策走后有一段时日了。她衣食住行虽不如往日随意,但也没降几格。吃穿不愁。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、得寸进尺——她再也没见过孙尚香在她面前蹦跳,没听过她铃铛晃动般叫人欢乐的笑声。孙尚香只隔那么一段时间来一趟,提着嘴角不紧不慢地说些处处在说的大事小事,像例行公事一般——像例行公事一般!
大乔猛地从床上坐起,密密麻麻冒了一头冷汗。
大乔生了场大病。
孙尚香收了消息,匆匆忙忙赶过来。喊着“小姐小心染上病气”的随从也没拦住,人直接进了里屋。
美貌不减当年的女人苍白着一张脸,嘴唇泛白,面上一片孱弱之色,叫人心生怜惜。病糊涂了,拽着床边人的袖子小小声呻吟着,一声声吴侬软语拉长了调子扯得旁人心又软又痛。
“香香、香香……”
蜀吴联盟于赤壁大败曹军,三足鼎立之势将成。曹操占着大片北地,兵强马壮。孙权把小妹叫进书房。白烛烧了半夜,燎着了下弦月的脚尖。
大乔是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知道的消息。孙家大女要去与蜀主联姻,翻山越岭,此去千里。
树下的女人垂头,手里拎着小浇壶,天光穿过薄云孔隙层层叶叠洒下,红艳的花开在她清澈的眼瞳里。
揉着眼睛的侍女劝道:“夫人吃点东西吧。”大乔坐在榻上发愣,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揪在一起,闻言侧侧头,看着侍女的脸,干净平常,却不难看出岁月已有留下些痕迹。这侍女自幼时起便照顾她,直到出嫁,一起跟了过来。她嘴唇颤了颤,轻声说:“秀儿,我以前总觉得咱们大小姐像谁。”
“我以为是像我的丈夫,”她突然绽开个笑颜,眉眼舒展,“我看着她,才有了嫁人的实感,不然总以为还在那个小院里,和妹妹一起弹琴看花。伯符征战沙场,我挂念他,香香便来了。有个人陪我说说话,真开心。”
“我现在才明白,”她还笑着,声音里却颤抖了哭腔,“我在看我自己呢。”
侍女安静了。
孙尚香出城那日,声势浩大,全城百姓拥挤在道路两旁伸长脖子。随亲队伍浩浩荡荡,大多是护卫,也有扛着嫁妆箱子的,带刀持盾,倒不像去和亲,像要去打仗。大乔回到屋里,把匆匆打开的木箱合上落锁。那箱子里原本是放一柄做工精致的油纸伞,现在锁的只一箱空荡。
孙尚香这一去就是三年。筑了自己的石城,不与丈夫住在一起,守卫侍女皆执刀守卫在身边,嫁了人也死性不改,一身与传统女性截然不同的桀骜之气毫不收敛。奇闻从江东一路传去西蜀,又顺着大江流回江东。
刘备顾忌她这闺中敌国,生恐变生肘腋。她又何尝不顾忌这举目无亲的他乡?从故地带过来的东西不多,家乡风味的小食早吃个干净,剩下都是些金银珠宝锦丝绸缎,用以打点生活。她在这边活得好好地,又一点都不好,时常手肘撑着窗框托着下巴,看屋外日出云归四季变化,一片了无生趣。
有时提笔写信,也知道送不出去。她舔舔笔尖,沾砚上磨好的墨,落笔先写兄长勿念,结尾捎带慰问家中旧日相好的女眷,勾腕收笔。有时心情好就差人拿去给赵子龙将军,心情差就直接折好扔进火盆里,火苗子蹿上来呼啦吞下一片焦黑。
日常生活是和蜀主那边的人打交道,几番对话眼神往来,又是刀光剑影地暗藏锋芒。有时在院里耍耍明刀。这刀是大哥送她的,倒是难得可以睹物思乡的东西。
这边也常下雨,且不分四季。如果下雨孙尚香就不出门,待在屋里,听外头雨声淅沥,噼噼啪啪打在瓦顶和芭蕉叶上。
也不是没伞,有把伞锁在床底。只是习惯使然,低不下这头。
说来说去,终归是想家。
想家,想那边热闹的城池、人们讲的方言、吃了十几年的口味、无常天气……最后想到人,人里边有个女人,打一把伞,袅袅娉娉,立在雨里。
孙尚香想,她怎么样了呢?
坐在归吴的大船上,江面开阔,雾雨迷蒙,岸边杨柳相送,倒是一番美景。一路上所有人都是心情激动溢于言表的。她从床上翻身起来,去到外边,看红日垂江,大张开双臂,放肆地笑。周围的人跟了她这么多年,早也习惯了。水上飘荡一阵时日,下了船,又是几日,终于站在家门前。她扑进兄长怀里,忍住没哭出来。孙大小姐一向彪悍,坚强不差男子,此时真情流露倒也让抱着她的孙王红了眼眶。
一群人说着话,笑着哭着往里走。孙尚香让人把东西送回屋里放好,一顿,又叫那捧一木盒的人停下,伸手接过来。
“乔夫人在院里吗?”她环顾四周围着自己的人,“我去还个东西。”
人群一静。
天上乌云暗自呼唤着聚拢了,黑沉沉一片压在头顶,厚重阴沉,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来,砸入人间。
孙尚香握着黄竹伞柄,向上推开伞骨,看到鸟语花香祛褪满世阴云。女子袅袅婷婷立在伞下,笑。
“下雨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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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fin-
2020.11.3发现落云解屏后修改
因为很多人误解所以单cue一下结尾:倒数第二句话的“女子”本意是指孙尚香,此前一直用“少女”代指香“女子”代指乔,这里倒换过来是指孙尚香成长为了另一个大乔,和前文对应。
这样理解的话就是BE,这篇文是我写的里头最偏向历史同人的,参考记载中,正史的大小乔只是因为美女之名而特加记载,用以衬托英雄的意气风发。实际上孙策在成年后就应该被安排了成亲,不可能单身这么多年就为了娶个小门小户的美女。而在孙策死后,大乔就在记载中失去音讯,其中一种猜测是她没过几年就因无人庇护疾病缠身,悄无声息地死去了,写结尾时参考的就是这个猜测。
不过如果把那个“女子”理解成乔莹的话就是HE,也可以,反正我没明写,还挺有意思的(笑